卷十七 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术-《二刻拍案惊奇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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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却惭未是求凰客,寂寞囊中绿绮琴。

    第二天早起,老姥又来,手中端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儿,做一碗盛着,同一小壶好茶,送到俊卿面前,说:“舍人吃点心。”俊卿说:“多谢妈妈盛情。”老姥说:“这是景小娘子昨夜吩咐了的,老身这才来。”俊卿说:“又是小娘子美情,小生如何消受?有一诗奉谢,烦妈妈给我带去。”俊卿就把昨夜的诗写在笺纸上,封好了交付妈妈。

    妈妈拿去给景小姐看了,诗中分明是推却的意思,景小姐一心喜欢俊卿,见他以相如自比,反认做有意于文君,后边两句,不过是谦逊的话,就也回他一首,奉和其韵。诗云:

    宋玉墙东思不禁,愿为比翼止同林。

    知音已有新裁句,何用重挑焦尾琴?

    吟罢,也写在乌丝茧纸上,叫老姥送过来。俊卿看了,笑着说:“原来小姐如此高才!难得,难得!”俊卿见她缠得紧,心生一计,对老姥说:“多谢小姐美意,小生不是无情,奈何小生已经聘有妻室,不敢欺心妄想。上复小姐,这段姻缘种在来世吧。”老姥说:“既然舍人已经有了亲事,老身去回复了小娘子,省得她牵肠挂肚,空想坏了。”老姥去了,俊卿又出门去打点衙门的事情,央求宽缓日期,诸事办妥,到了天晚才回得下处。

    来日一早,这老姥又走过来,笑着说:“舍人小小年纪,倒会掉谎,老婆滚到身边,推着不要。昨天回了小娘子,小娘子叫我问一问两位管家,都说道舍人并不曾聘过娘子。小娘子不胜喜欢,已经对员外说过,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,好歹要成事了。”俊卿呆了半晌,说:“这个冤家,哪里说起?只好收拾行李,趁早走了吧。”吩咐闻龙跟店家会了钞,急等着就要起身,只见店家走进来说:“主人富员外来拜闻相公。”说罢,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地走进来,堂中望见了闻俊卿,先就欢喜了,问:“这位小相公,想必就是闻舍人了?”老姥还在店内,也跟了来,说:“正是这位。”富员外把手一拱,说:“请过来相见。”闻俊卿和他见过了礼,整了客座坐了。富员外说:“老汉无事不敢冒叫新客。老汉有一外甥女,是景少卿的女儿,未曾许着人家。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,老汉不敢擅作主张,凭她意中自择。昨天对老汉说,有个闻舍人,住在本店,风采不凡,愿执箕帚。所以要老汉亲自来奉拜,说此门亲事。老汉今天见了足下,果然俊雅非常,舍甥女也有几分姿容,况且粗通文墨。实在是一对佳偶,足下不可错过。”闻俊卿说:“不敢欺瞒老丈,小生过蒙令甥女谬爱,岂敢自外?一来令甥女是公卿阀阅,小生是武弁门风,恐怕攀高不着;二来老父在难中,小生正要入京辩冤,此事既不曾告过高堂,又不好为此耽搁,所以应承不得。”员外说:“舍人是簪缨世胄,况又黉富有士,指日飞腾,岂分什么文武门楣?要是因为令尊的事,急于入京,何不把亲事议定了,等归来后禀知令尊,方才完娶?既安了舍甥女的心,又不误了足下办事,有何不可?”

    闻俊卿无法推托,心想:“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,如此相逼,却又不好十分过却,打破机关。我想:魏撰之有竹箭之缘,不必说了。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,却不得不闪下了他。一向有个主意,要在骨肉女伴里边另寻一段姻缘,发付他去。如今既然有这件事,我不如权且应承,定下在这里,他日作成了杜子中,岂不为妙?那时候她晓得我是女身了,可怪不得我说谎。万一杜子中也不成,那时候也好开交了,不像如今碍手。”算计已定,就对员外说:“既承老丈和令甥女如此高情,小生岂敢不入提挚!只得留下一件信物为定,待小生京中回来,上门求娶就是了!”说罢,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,双手递给员外说:“把这个奉上令甥女,作为表信。”富员外千欢万喜,接在手中,同老姥去回复景小姐说:“婚事说定了。”员外就叫店中办起酒来,给闻舍人饯行。俊卿推却不得,吃得尽欢而别。

    主仆三人起身上路,不一日,到了京城。叫闻龙先去打听魏、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。问着了杜子中一家,原来那魏撰之到部之后,已经给假回去了。杜子中听说闻俊卿来到,不胜欢喜,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,两人相见,俊卿说:“小弟为老父的事情,日前分别的时候,承兄等吩咐入京图便,切记在心。后来听说两兄高发,为此不辞跋涉,特来相托。不想魏撰之已经回家,所幸吾兄尚在京师,小弟不致失望了。”杜子中说:“仁兄先把老伯被诬的事写成一个揭帖,逐一辩明,刊刻印出,在朝门外逢人就送。等公论明白了,然后小弟央个在兵部的相好的同年,条陈别事,带上这一段,就好在本籍去生发出脱了。”俊卿说:“老父有个稿本,可以上得么?”子中说:“如今重文轻武,老伯是按院题奏的,要是武职官出面自辩,他们不容起来,反致激怒,弄坏了事。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,仁兄不要轻率。”俊卿说:“感谢指教。小弟是书生之见,还求仁兄作主行事。”子中说:“异姓兄弟,原是自家身上的事,何劳叮咛?”俊卿问:“撰之为什么回去了?”子中说:“撰之原来和小弟同寓多时,他说有件心事,要回去和仁兄商量。问他什么事情,又不肯说。小弟说:仁兄看见我们两人中了,未必不进京来。他说这是不能等的,况且事情要回家里做,必定要先回去,所以告假走了。正不知仁兄却又来京,可不是两头相左了?敢问仁兄,他究竟要和你商量什么事?”俊卿明知为婚姻之事,却只当不知,推说:“小弟也不晓得他为什么,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。”子中:“小弟也想他没什么大事,为什么这样等不得?”

    两人说了一会儿话,子中吩咐治酒接风,就叫闻家家人安顿了行李,不必另寻寓所,就在他这里同寓。因为子中先前和魏家同寓,如今魏家去了,房舍尽空,可以住得下闻家主仆三人。子中又吩咐打扫闻舍人的卧房,就移出自己的卧榻来,相对铺着,说是晚间可以联床清话。俊卿看见,心里有些突兀起来。暗想:“平日和他们同学,不过是白天来往,会文会酒,并不看见我的卧起,所以没被看破。如今弄在一间房内了,却闪避不得。露出马脚来怎么办?”却又没个理由可以推得掉两处歇宿,只能自己尽量精细些,遮掩过去。

    话虽然这样说,但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,是假难真。而且终日相处,这些细微举动,水火不便的所在,哪里装饰得许多?闻俊卿虽然白天到长安街上去送揭帖,做着男人的勾当;晚上宿歇,就有好些破绽落在杜子中的眼里了。杜子中是个聪明人,有什么不懂得的事?晓得有些诧异,越加留心观察,越看越是了。

    一天,俊卿出去,忘锁了拜匣,子中偷偷打开来一看,都是些文翰柬帖,其中有一张草稿,写着:“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,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。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,自身安稳还乡,竹箭之期,闹妆之约,各得如愿。谨疏。”子中见了拍手说:“眼见得公案在这里了。我枉为男子,被她瞒过了多时。如今不怕她飞上天去,只是后边两句解不出,莫不是已经许过了人家?怎么办?”心里狂荡不禁。

    俊卿回来,子中接着,在房里坐了,看着俊卿只是笑。俊卿疑怪,把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,问:“小弟今天有什么举动差错了,仁兄这样见笑?”子中说:“笑你瞒得我好。”俊卿说:“小弟到此做的事,可不曾瞒仁兄一些儿。”子中说:“瞒得多哩!俊卿自想么?”俊卿说:“确实没有。”子中说:“俊卿,可还记得当初你我同书斋时说的话么?原说:弟如果是个女子,必当嫁兄;兄如果是个女子,必当娶兄。可惜弟不能变女子,谁知兄果然是个女子,却瞒了小弟,不然娶兄多时了。怎么还说不瞒?”俊卿见说着心病,脸上通红起来说:“谁这样说?”子中从袖中摸出这张疏文来说:“这可是俊卿的亲笔。”俊卿一时低头无语。

    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,笑着说:“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,今却不是天从人愿了么?”俊卿站了起来说:“行踪为兄识破,抵赖不得了。只有一件,一向承兄过爱,慕兄之心,并不是没有。奈何姻缘一事,已属撰之,不能再以身事兄了,望兄见谅。”子中愕然说:“小弟和撰之同为俊卿窗友,论起相交意气来,觉得小弟还胜他一分。俊卿为什么要厚待撰之,却薄于小弟呢?况且撰之又不在这里,你现钟不打,反去炼铜,这是怎么说?”俊卿说:“仁兄有所不知,仁兄可看见疏上写着‘竹箭之期’的话么?”子中说:“正是这句话我不理解。”俊卿说:“小弟因为和两兄同学,心中想占卜一下从哪一个。那天向天暗祷,箭射出,先拾到的,就成为夫妇。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,小弟诡称是家姐所射。撰之一心想慕,拿一个玉闹妆为定。那时候小弟虽然不说言,心已经许下了。这是天意如此,不是小弟有厚薄。”子中大笑说:“要是这样说来,俊卿一定归我所有无疑了。”俊卿问:“怎么说?”子中说:“那天斋前的箭,本是小弟拾得。看见箭杆上有两行小字,觉得奇怪,正在诵读,撰之听见走了出来,从小弟手中接过去看。这时候偶然家中呼唤小弟,就把竹箭放在撰之那里,不曾取回来。何尝是撰之拾得的?要说俊卿那它占卜天意,更应该是小弟了。不心他日你可以问撰之,这可是混赖不得的。”俊卿说:“既然你曾看见箭上的字,可还记的么?”子中说:“虽然看的时候仓卒无心,也还记得是'矢不虚发,发必应弦'八个字。”

    俊卿见他说得是真,心里已经软了,说:“如果真是这样,可就是天意了。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许多时,如今又赶了回去,日后知道了,是什么意思?”子中说:“这个说不得了。从来说:‘先下手为强’,况且本该是我的。”就拥了俊卿求欢,说:“相好兄弟,如今能同枕席,天上人间,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了。”俊卿推拒不得,只得含羞入帷帐。有一首曲调《山坡羊》,说这件事事:

    这小秀才有些儿怪样,进了罗帷,忽现了本相。本来是个黉宫里折桂的郎君,改换了章台内司花的主将。金兰契,只觉得肉味馨香;笔砚交,果然是有笔如枪。皱眉头,忍着疼,受的是良朋针砭:趁胸怀,揉着窍,显出那知心酣畅。用一番切切??来也,哎呀,分明是远方来,乐意洋洋。思量,一粜一籴,是联句的篇章;慌忙,为云为雨,还错认了龙阳。

    事毕,闻小姐整容而起,叹一声:“妾的一生,交付给郎君,心愿也满足了。只是哄了魏撰之,怎么回他?”忽然转念一想,把手在床上一拍,说:“有法子了。”杜子中倒吃了一惊,问:“这事有什么法子?”小姐说:“好叫郎君得知:妾身日前到成都,在店内安歇,主人有个甥女见了妾身,对他外公说了,逼着要相许。是妾身想个计较,那信物定下,推说回去的时候完娶。当时妾身的意思,说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,恐怕冷淡了郎君,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,可以和郎君相配,所以定下这个姻缘。如今妾已经归君,他日回去,魏撰之问起所许的话,就把这家的女子说合给他,岂不大妙?况且当时只说是我姊姊,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妾身自己,也不是哄他的了。”子中说:“这个最妙。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,有了这个出场,就个小姐配合,和撰之也无嫌了。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?还有一件要问:途中认不出是你是女客,这个不必说了,但是小姐虽然男扮,同两个男仆一起行走,好些不便。”小姐笑着说:“谁说同来的都是男人?他们两个本是一对夫妇,一男一女,打扮做一样的。所以途中好服侍,走动也不必避嫌。”子中也笑着说:“有其主必有其仆,有才思的人做出来都是奇怪的事。”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的诗,拿出来给子中看。子中说:“世间也还有这样的女子!魏撰之得此也应该满足了。”

    小姐再和子中商量父亲的事。子中说:“如今是我丈人,一发好措词出力了。我吏部有个相知,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个地方,就好办事了。”小姐说:“这个最重要,郎君一定要放在心上。”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。几天之后推升本上,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。子中来回复小姐:“对头走了,我如今作速讨个差和你回去救岳丈。这里的辩白上下都已经知道,一旦抚按轻拟上来,没个不停当的。”小姐愈加感激,更加恩爱。

    子中讨下差来,解饷到山东地方,就便回籍。小姐仍旧扮做男人,同闻龙夫妻,擎弓带箭,照前妆束,骑了马,傍着子中的官轿,家人仍旧以舍人称呼。走了几天,将过帱(mao冒)州,旷野中一支响箭擦着官轿射来。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,吩咐轿夫:“你们只管往前走,我在这里对付。”真是忙家不会,会家不忙,扯出囊弓,扣上弦,搭上箭。只见百步之外,一骑马飞也似地跑来。小姐掣开弓,喝一声:“着!”那边人不防备,中了一箭,倒撞下马来,在地下挣扎。小姐鞭着坐马赶上大轿,高声说:“贼人已经了当了,放心前去。”一路的人多称赞小舍人好箭,个个忌惮。子中轿里得意,自不必说。

    完了公事,平平稳稳到了家中。因为兵道升去,闻参将已经保候在外了。小姐进见,细说了京中的事情和杜子中怎么作为,调走了兵道。参将感激不尽,说:“如此大恩,怎么报答?”小姐又把被他识破,已经将身子嫁他,和他一同归来的事也说了,参将也很喜欢,说:“这是郎才女貌,配得不枉了。你快改了装,趁他今天荣归吉日,我送你过门去吧!”小姐说:“装还不好就改,且等会过了魏撰之后。参将说:“正要对你说,魏撰之从京中回来,不知为什么只管叫人来打听,说我有个女儿,他要求聘。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,是来说你的,等到问他,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,仍然不知道你的事。我不好回他,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再说。你如今要会他,怎么说?”小姐说:“其中有许多委曲,一时说不及,父亲日后自然明白。”

    正说话间,魏撰之来拜。原来魏撰之正为日前说的婚姻事,在心中放不下,所以赶回来。不想问着闻舍人,又已经到京城去了,叫人探听舍人是不是有个姐姐,一发言三语四,不得明白。有的说:“参将只有两个舍人,一大一小,并无女儿。”又有的说:“参将有个女儿,就是那个舍人。”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,胡猜乱想。听说闻舍人回来了,所以急忙来拜,要问明白。

    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。寒温已毕,撰之急问:“仁兄,令姊的事情怎么样了?小弟特为此事赶回来的。”小姐说:“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就是了。”撰之说:“小弟叫人到宅上打听,说法不一,这是为什么?”小姐说:“兄不必多疑,玉闹妆已经在一个人那里,等小弟再调停以下,兄准备迎娶就是了。”撰之说:“听兄这样说,不像是令姐了?”小姐说:“杜子中全知道的,兄去问他就明白了。”撰之说:“兄何不就明说明白了,又要小弟去问?”小姐说:“其中有许多委曲,小弟不好说,非子中不能说清楚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,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,不及说别的话,忙问闻俊卿所说的事。杜子中把京中同寓,识破了她是女身,已经成夫妇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。魏撰之惊得木呆呆的,说:“日前也有人这样说,我却不信,谁晓得闻俊卿果然是女身!这分明是我的姻缘,平白错过了。”子中问:“怎见得是兄的?”撰之讲起当初拾箭,把玉闹妆为定的话。子中说:“箭本是小弟拾得,是她向天暗暗占卜的,只是小弟当时不知缘故,不曾取得此箭在手,如今仍归小弟,可见是天意。兄前日只认是她姊姊,也未尝属意她自身。这个不必追侮,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就是了。”撰之问:“怎么还说不脱空?难道她当真还有个姊姊?”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的事说了一遍,说:“这个女子才貌非常,那天她一时难推,就把兄的闹妆作定留在那里。如今想起来,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,岂不是兄的姻缘么?”撰之说:“怪不得闻俊卿她自己不好说,原来有这许多委曲。只是一件:虽然闻俊卿已经定下,可他家并不晓得,小弟又难以自媒,如何得成?”子中说:“小弟和闻氏虽然已成夫妇,却还未曾见过岳翁。打算就是今天迎娶,上不得还要借重一个媒妁,如今就烦兄给小弟做一做。小弟成礼之后,兄的婚事,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。”撰之大笑说:“当得,当得。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,又被兄占了头筹,如今不叫小弟脱空,也还算是好了。既然这样,小弟先到闻宅去说明,兄可随后就来。”

    魏撰之讨大衣服来换了,抬到闻家。这时候闻小姐已经改了女装,不出来了,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。魏撰之转达了杜子中的话,闻参将说:“小女娇痴慕学,得承高贤不弃,今幸结此良缘,惶恐,惶恐。”闻参将已经听女儿说过,所有一切都已经整备。门上来报:“杜爷来迎亲了。”鼓乐喧天,杜子中穿了大红衣服,抬进门来。真是少年郎君,人人称羡。走到堂中,站了位次,拜见了闻参将,请出小姐来,一同行礼,谢了魏撰之,启轿迎到杜家,拜告天地,进了祠堂。杜子中和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,喜喜欢欢,一桩大事完了。

    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热,心里说:“一样的同窗朋友,偏是他两个成双。平时杜子中份外相爱,常恨不将男作女,好做夫妻。谁知今天竟遂其志,也是一段奇话。只是许我的亲事,不知究竟如何?”第二天,到子中家里贺喜,就问这件事。子中说:“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,今天专为此要一同到成都去。弟妇要以此报答兄长,一定要得到佳音方才回来。”撰之说:“多谢,多谢。一样的同窗,也该想着我了。只是不知道那人究竟如何?”子中走进去,取出景小姐和韵的诗来给撰之看了。撰之说:“如果能得到这个女子,小弟就可以不忌妒兄长了!”子中说:“弟妇称赞不已,总不负所望。”撰之说:“这件事做成,就愈加出奇了。小弟在家专望。”两人大笑而别。杜子中把这些话和闻小姐说了,闻小姐说:“他盼望久了的,也怪他不得。还是赶紧去成都,周全了这事。

    小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着,同杜子中到成都来。认着日前的饭店,歇在里头。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子去拜富员外,员外听见说是新进士来拜,不知是什么缘故,吃了一惊,慌忙迎接进去。坐下了,说:“不知大人为何贵足赐踏贱地?”子中说:“学生在此经过,听说有位景小姐,是老丈令甥女,才貌出众。有一敝友,也叨过甲第了,欲求为夫人,故此特来奉访。”员外说:“老汉有个甥女,他要自己择配,前不久看上了一个进京的闻舍人,已经纳下聘礼,大人见教迟了。”子中说:“那闻舍人也是敝友,学生知道他已经另有所就,不来娶令甥女了,所以敢来作扰。”员外说:“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,既然已经留下信物,两心相许,怎可误人家儿女?舍甥女毕竟也要等他的回信。”子中拿出日前景小姐的诗笺来说:“老丈请看这纸上,不是令甥女写给闻舍人的么?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,所以拿给学生做执照,来为敝友求令甥女的。这就是闻舍人的回信了。”员外接过来一看,认得是甥女手笔,沉吟说:“日前闻舍人也曾说是聘过了的,我们不信他的话,是逼他应承的。原来当真有这话。老汉且去和甥女商量一商量,来回复大人。”

    员外别了进去,一会儿出来说:“适间甥女听见说了,很是不快。她也说得是:就是闻舍人负了心,一定要等她亲身见一面,还了他玉闹妆,作为诀别,才可以别议姻亲。”子中笑着说:“不敢欺瞒老丈,那玉闹妆,也就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,不是闻舍人的。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,不好回答,就为敝友转定下了。这是当日埋伏下的机关,不是今天无故而来。”员外说:“大人虽然如此说,敝甥女岂肯心服?必定要闻舍人亲自来说明才好。”子中说:“闻舍人不能再来了,有拙荆在这里,可以进去一会令甥女,等她和令甥女说些备细,令甥女必当见信。”员外说:“有尊夫人在这里,正好和舍甥女面会一会,有话可以明说,省得传递消息。最妙,最妙!”

    当即就叫日前那老姥来接杜夫人。老姥一见闻小姐,觉得举止形容有些面善,只是改装过了,一时想不出。一路看着,只是迟疑。接到隔壁,里边景小姐出来相接,各道了万福。闻小姐对景小姐说:“认得闻舍人么?”景小姐见模样相像,还只以为是舍人的妹妹,回答说:“夫人和闻舍人是什么亲戚?”闻小姐说:“小姐这样会识人,难道这样眼钝?日前过蒙见爱的闻舍人,就是妾身嘛。”景小姐吃了一惊,仔细一认,果然一毫不差。连老姥也在旁也拍手说:“是啊,是啊。我方才总说面庞熟得紧,那知就是日前的舍人。”景小姐问:“请问夫人日前为什么那样打扮?”闻小姐说:“老父有难,进京辩冤,所以乔装作男子,以便行路。前日过蒙见爱,再三不肯应承,就是这个原故。后来见难推却,又不敢实说真情,所以代友人纳聘,以待后来说明。如今纳聘人已经登黄榜,年纪也和小姐相当,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,为小姐了这一段姻缘,报答前日厚情。”景小姐见说,半晌做声不得。老姥在旁说:“多谢夫人美意。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,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?”闻小姐说:“幼年时节,曾共学堂,后来同在学中,和我家相公三人年貌相似,是异姓骨肉。知道他没有定亲,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了。这人姓魏,好一表人物,就是我相公同年,也不辱没了小姐。小姐一去,也就做夫人了。”景小姐听了这一篇话,晓得是个少年进士,有什么不喜欢?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姐,背地去把这些话备细告诉员外。员外听见说许了个进士,岂有不撺掇之理?真个是一让一个肯,回复了闻小姐,转告了杜子中,当即就说定了。富员外设酒谢媒,外边款待杜子中,里面景小姐作主,款待杜夫人。两个小姐,说得很是投机,尽欢而散。

    定了亲回来,先叫魏撰之去纳聘,富员外在前厅、景小姐在门后,看了魏撰之相貌人品,都很满意,就拣个吉日迎娶。花烛之夕,魏撰之见了新娘模样,如获天人。说起闻小姐闹妆纳聘的事,撰之说:“那聘物本是我的。”景小姐问:“如何却在她手里?”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的故事说了一遍。一齐笑着说:“彼此夙缘,颠颠倒倒,都不偶然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,魏撰之取出竹箭来给景小姐看,景小姐说:“如今应该还她了。”撰之就提笔写一柬给子中夫妻:“既归玉环,返卿竹箭。两段姻缘,各从其便。一笑,一笑。”写罢,将竹箭封了,一同送去。杜子中和闻小姐拆开来看,见箭杆上八字的下方,又有“蜚娥记”三字。问:“'蜚娥'二字怎么解?”闻小姐说:“这是妾闺中的名字。”子中说:“魏撰之错认是令姊,就是这两个字了。要小生当时看见这两个字,这箭怎么肯给他!”闻小姐说:“他要不是这箭起的因头,哪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?”两人又笑了一会儿,也题了一柬戏他说:“环为旧物,箭亦归宗。两俱错认,各不落空。一笑,一笑。”

    从此两家往来,如同亲兄弟姊妹一般。

    两个甲科合力为闻参将辩白,世间情面,哪有不让缙绅的?逐件赃罪得以开释,只办了他一个革任回卫。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。后边魏、杜两人都当上了显官。闻、景二小姐各生子女,又结了婚姻,世交不绝。这是蜀多才女,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。卓文君成都当垆,黄崇嘏相府掌记,又平平了。诗曰:

    世上夸称女丈失,不闻巾帼竟为懦。

    朝廷若也开科取,未必无人待贾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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